八亿典藏文章
山顶的风真大啊，呼呼地吹着，带着一种凛冽的草木香。我们裹紧了租来的军大衣，像两只笨拙的熊，挨挤着坐在一块凸起的大石头上。周围已经聚了不少人，架着“长枪短炮”，热闹地交谈着。而我们这片小小的角落却很安静，你的手在我手心里，温温热热的。
你忽然说：“听说，日出那一刻，许的愿特别灵。”
我笑你：“你怎么还信这个？”
你却很认真地看着前方那片还是深灰色的天际线，说：“总要信点什么吧。信明天会更好，信我们……会一直这样。”
东边的天际开始泛白，像一滴清水滴入了墨池，慢慢地晕染开。那白色越来越浅，越来越亮，边缘透出些微的、羞怯的粉金色。云层被勾勒出清晰的轮廓，一层叠着一层，静静地等待着。整个世界都屏住了呼吸。我能感觉到你握着我的手，紧了一下。
然后，就在那一瞬间，太阳出来了。
它不是慢慢爬出来的，是猛地、用尽了全力地，跳了出来！先是一道耀眼的金边，紧接着，半个火红的、无法直视的圆球跃出云海，最后，完整的一轮朝阳，光芒万丈地出现在我们面前。万道金光像利剑一样劈开晨雾，洒在翻滚的云海上，给每一片波浪都镀上了流动的金色。山峦、树木、每个人的脸，都沐浴在这片恢弘的、崭新的光芒里。
你“哇”地一声叫出来，像个孩子一样，兴奋地晃着我的胳膊。你的眼睛亮得惊人，里面映着整个太阳。你的脸颊被映成暖融融的金红色，连睫毛上都好像跳动着细碎的光点。那一刻，你比日出本身，更让我心动。
你闭上眼，双手合十，嘴里念念有词。过了好一会儿，你睁开眼，狡黠地问我：“你猜我许了什么愿？”
我摇摇头。
你笑着说：“不告诉你，说出来就不灵了。等愿望实现了，我再告诉你。”
我至今都不知道你许了什么愿。是希望事业顺利，家人安康，还是……关于我们俩的，一个很远很远的未来？后来我常常想，如果那时候我逼着你说出来，那个愿望，会不会就因为被神明听见了，而真的能留住呢？
那之后的几年，我们像所有普通的恋人一样，在生活的洪流里扑腾着。有过很多甜蜜的瞬间，也拌过嘴，红过脸。我们一起搬过家，养过一盆后来死掉的绿萝，在深夜的街头分食过一碗热馄饨。日子过得细碎而真实。我们后来又看过好几次日出，在海边，在草原，但不知怎的，印象最深的，始终是山顶那一次，带着青草味和军大衣粗糙触感的那一次。
再后来，生活的轨迹，像两条相交线，在那个山顶有过最炽烈的交汇点后，便朝着不同的方向，无可奈何地延伸开去。没有激烈的争吵，没有狗血的剧情，只是在某个平淡无奇的下午，我们安静地吃完了最后一顿饭，你拖着行李箱，走进了电梯。电梯门合上的那一刻，我知道，我的天，黑了。
你走后的第一个清晨，我习惯性地在往常的时间醒来。身旁是空的，冰凉的。屋子里静得可怕。我鬼使神差地走到阳台，蜷在当初我们一起挑的藤椅里，看着远方。
天光同样是一点一点亮起来的。没有云海，没有山峦，只有城市灰白色的、规整的天际线。光线是迟疑的，小心翼翼的，像怕惊扰了谁的梦。它慢吞吞地漫过楼宇，漫过街道，最后，才不太情愿地，落到我的阳台上。
这就是单人晨光了。
它同样明亮，同样带来了新的一天。但它不一样。它很安静，静得只能听见自己的呼吸声。它也很轻，轻得像一层薄纱，覆盖在身上，没有温度，也没有重量。它照亮了屋子里每一个角落，也照亮了那些你留下的空白——书架旁你常坐的位置，卫生间空出来的牙刷杯，衣柜里空荡的那一截。
我一个人，坐在这样的晨光里，会发很久的呆。会想起那个山顶，想起你被映成金色的、毛茸茸的轮廓，想起你许愿时虔诚又可爱的样子。那些记忆，被这清冷的晨光一照，仿佛也褪去了一些当初滚烫的温度，变得像旧照片一样，带着点泛黄的、惆怅的质感。它们不再让我痛彻心扉，只是像背景音乐一样，低低地回响着。
我学会了在单人晨光里，给自己泡一杯茶，看茶叶慢慢舒展开。会打开电脑，处理一些工作，或者只是读几页书。偶尔，我会举起手机，拍下阳台上那盆新买的多肉，它在晨光里舒展着肥厚的叶片，绿得生意盎然。我的生活，被这日复一日的单人晨光，重新塑造了形状。它不再是为两个人设计的宽敞客厅，更像是一个被我一点点填满的、只属于我的小单间。我熟悉了它的每一寸光影，习惯了它的寂静，甚至开始欣赏起它独有的、那种不被打扰的自由。
只是，每当黎明来临，光线再次爬上窗台，我心底最深处，总会泛起一丝极其微弱的、连我自己都常常忽略的叹息。那是对另一份温暖的、遥远的呼应。那份曾与我共同目睹过生命最壮丽序曲的温暖，它存在过，这就够了。
日升月落，从来不由人。曾共看的日出，是青春燃烧时最炽烈的火焰，它照亮过彼此的眼眸，也温暖过紧握的双手。而如今的单人晨光，是火焰燃尽后，天边那一片清明的、属于我自己的白昼。它不那么热烈，却足够让我看清脚下的路，让我能独自一人，继续往前走。
太阳还是会照常升起，只是看日出的人，变成了一个。这晨光，我会好好过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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