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曾共看的日落,成单人余晖

    那会儿,我们总爱爬到我家老屋那个平顶上。屋顶是水泥的,夏天被太阳晒得滚烫,傍晚时分,却成了看日落的绝佳位置。西边没什么高楼,一眼望去,是无垠的田野和更远处一抹青黛色的山影。我们并排坐在两张旧马扎上,中间放着一壶奶奶泡的、已经温吞的茉莉花茶。

    他总是比我沉得住气。太阳还明晃晃地挂着,有些刺眼,我就已经有些坐不住了,一会儿摆弄摆弄旁边废弃花盆里的杂草,一会儿又念叨着蚊子是不是要出来了。他就会笑着看我,说:“急什么,好东西都在后头呢。” 他的手很大,很暖,轻轻覆在我躁动不安的手背上,我的心就奇异地安静了下来。

    然后,就是那场盛大的、缓慢的、心照不宣的仪式。

    天空开始是那种明亮的湛蓝,渐渐地,像被一支无形的画笔蘸了橘色的颜料,从西边天际开始晕染。那颜色起初是淡的,羞怯的,像少女脸颊上的红晕。然后,越来越浓烈,橘红、金红、绯红……大片大片地铺陈开来,把周围的云彩都烧着了,成了镶着金边的、流动的火焰。太阳本身,那个白昼里威严的君王,此刻收敛了所有锋芒,变成了一颗温柔无比的、巨大的、红彤彤的咸蛋黄,缓缓地、恋恋不舍地向下沉。

    整个世界都安静了。归巢的鸟儿划过天际,成了这幅油画里灵动的墨点。风也变得轻柔,带着傍晚特有的、泥土和青草混合的凉意。我们很少说话,就那么静静地看着。他会指着某一片形状奇特的云,说像一只奔跑的狗,我会反驳说,明明像一只打盹的猫。他的手,会一直握着我的,指尖有一下没一下地,轻轻摩挲着我的虎口。那种触感,温热、粗糙,带着一种安定的力量。我能感觉到他掌心的纹路,似乎也感受到了他平稳的心跳。在那个时刻,我觉得我们是嵌在这天地暮色里的两个剪影,永恒,且密不可分。那落日的余晖,不只是洒在天上,也像是融进了我们的血液里,暖洋洋的,带着对明天必然会到来的、崭新的光明的共同期许。

    我曾笃定地认为,那样的日落,我们会看上一辈子。从青春年少,看到两鬓斑白,从这个平顶,看到未来我们自己的家的阳台。我以为,那余晖的温暖,足以抵御人生所有的寒凉。

    可是,人生啊,从来就不是你以为的样子。

    后来的故事,和许多故事一样,落入了俗套。没有激烈的争吵,没有狗血的背叛,只是在生活的岔路口,我们选择了不同的方向。像两条交汇过的溪流,短暂地拥抱之后,又各自奔向属于自己的江河大海。离别是安静的,就像那日落的过程,无声,却无可挽回地沉坠。

    他走之后,我有很长一段时间不敢上那个平顶。那里的一切,都像是被施了咒语的遗迹,马扎、旧花盆、水泥地的纹理,都在无声地提醒我,那个缺席的人。直到一个同样闷热的傍晚,我鬼使神差地,又一次走了上去。

    一切仿佛都没有变。西边还是那片田野,那抹山影。我独自坐下,坐在曾经属于他的那个马扎上。夕阳,依旧准时赴约。

    天空再次被点燃,色彩依旧绚烂,甚至比记忆中的更加浓墨重彩。橘红、金红、绯红……一丝不苟地重复着那场仪式。云彩依旧被镶上金边,鸟儿依旧成群飞过。可是,一切都不同了。

    那余晖,不再是温暖的。它带着一种清冷的、审视的意味。它照亮了天空,却也照亮了我身旁那片空荡荡的、积了灰尘的水泥地。风还是那样吹着,却只让我感到一阵瑟缩。那曾经融进血液里的暖意,消失了,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从骨头缝里渗出来的凉。美景依旧是美景,甚至因为无人分享,而显得更加极致,也更加残忍。它美得那样盛大,又那样寂寞。

    我的手背上,再也没有了那只温热的大手。我的耳边,再也没有了那句“急什么,好东西都在后头呢”。我伸出手,想去抓住那光影,抓住那流逝的温度,指尖触碰到的,却只有虚空,和越来越浓的暮色。

    我终于明白了。“曾共看的日落”,之所以美好,不是因为日落本身,而是那个“共”字。是那个特定的人,在那个特定的时空里,赋予了一场寻常自然景象以非凡的意义。那是情感的投射,是灵魂的共鸣。而当那个人缺席,同样的景象,便褪去了那层梦幻的滤镜,露出了它本来的、客观的、甚至有些冷漠的面目。它成了“单人余晖”。

    这单人余晖,教我认清了很多东西。它让我知道,有些温暖,失去了就是失去了,无法替代。它让我知道,回忆之所以甜美,是因为它已经定格,无法再参与现在和未来。它像一把温柔的、却无比锋利的刀,剖开过往的幻梦,让我直面眼前这个必须独自走下去的世界。

    现在,我依然会时不时上去看日落。这成了我一个人的仪式。我不再逃避那份空旷和寂寥。我开始学着欣赏这份“单人”的景致。余晖洒在我一个人身上,拉长我一个人的影子。我看着它从绚烂归于平淡,从五彩斑斓化作一片深邃的、沉默的靛蓝。

    在这个过程中,我仿佛也在和自己对话,和过去告别。那余晖,像是一种洗礼,洗去白日的喧嚣,也洗去内心的一些不甘与执念。它告诉我,日落之后,会有星辰;告别之后,会有新的开始。即使是一个人,也要完整地、认真地,看完这场生命的演出。

    远处的山影模糊了,最后一丝光亮被地平线吞没。天彻底黑了下来,几颗早熟的星星开始在天幕上闪烁。我站起身,拍了拍衣服上的灰尘,拎起两个马扎,慢慢走下楼梯。

    老屋里,灯已经亮了,传来家人做饭的声响。那是一片属于人间的、温暖的烟火气。而我的身后,那片刚刚经历过盛大落幕的天空,寂静无声。那曾共看的日落,已成过往;而这单人余晖,是我必须面对,并且终将与之和解的,漫长的现在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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