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们躺在郊区小山坡的草甸上,身下是干燥的、带着白日余温的泥土气息。城市的光污染被远远甩在身后,穹顶之上,是毫无保留的、泼洒开来的星河。风很轻,草丛里有不知名的小虫在低吟,整个世界安静得仿佛只剩下我们俩的呼吸声。
“看那边,”他忽然侧过身,手臂越过我,指向天空的东北角。我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,那是一片由许多明亮星辰勾勒出的、一个歪斜的“W”形状,或者说,更像一个霸气的“M”,静静地悬在那里。“仙后座,”他的声音在耳边,带着一种我熟悉的、温和的笃定,“我的星座。”
我“哦”了一声,努力在那片璀璨但于我而言有些杂乱的星海里,试图将这个“W”的轮廓看得更真切些。说实话,在那之前,我对星座的全部认知,还停留在杂志上那些根据出生月份划分的、用来预测运势的符号。我甚至分不清北斗七星和大熊座的关系。可那一刻,因为他的手指,因为他那句“我的星座”,那片陌生的星空,突然就有了归属感。
“为什么是你的星座?”我好奇地问。
他笑了,夜色里,我能感觉到他胸腔轻微的震动。“因为我出生在十一月的尾巴,仙后座在秋天的夜空里最显眼了。小时候,我爷爷就教我看这个。他说,你看,它像不像一个王后坐在她的宝座上?那五颗最亮的星,就是宝座的靠背。”
经他这么一说,那几颗原本孤立的星星,在我眼里仿佛瞬间被无形的线条连接了起来,真的有了姿态和故事。一个坐在夜空宝座上的王后,高贵,又带着点不容置疑的倔强。我仔细看着,试图将这个星座的形象,和身边这个指给我看的男人联系起来。他确实有那么点“王后”的骄傲和固执,但在那份骄傲之下,又是无比的温柔。
“你再仔细看,‘W’中间那颗最亮的,叫王良四,”他继续说着,像一位耐心的导游,在向我介绍他珍藏已久的秘密花园,“它算是仙后座的心脏。你看,它是不是比旁边的星星都要稳,都要亮?”
我眯起眼睛,找到了那颗星。是的,它不像其他星星那样闪烁不定,它散发着一种坚定的、微带黄色的光芒,稳稳地嵌在“W”的中央。就像他这个人,在我纷乱的世界里,总是那个最稳定、最温暖的存在。我的心微微动了一下。
那个夜晚,我们聊了很多。他告诉我,仙后座是属于秋天的星座,但当季节轮转,它也会以不同的姿态出现在夜空里。他说,小时候和爷爷在乡下,没有那么多玩具,星空就是最大的游乐场。他学会了辨认北斗,寻找北极星,也记住了这个属于他自己生辰的、骄傲的星座。他说这些的时候,语气里有种淡淡的怀念,那些星光,仿佛也承载了他一部分的童年和乡愁。
我静静地听着,头不自觉地靠在他的肩膀上。我第一次发现,原来认识一个星座,不仅仅是知道它的名字和形状,更是走进指给你看那个人的一部分记忆,触摸到他生命中一段你未曾参与的时光。这片星空,因为他,而变得充满了叙事感。每一颗星,都像是他过往的一个注脚。
从那以后,我养成了一個习惯。每逢秋高气爽、夜空晴朗的晚上,我都会下意识地抬头,在东北方的天空寻找那个熟悉的“W”。找到了,心里便会泛起一丝隐秘的喜悦和安宁,仿佛通过这片星空,与他建立了一种超越距离的联系。
有一次,他出差去了很远的地方。我们隔着几个小时的时差,联系也不像平时那么方便。那天晚上,我加完班,独自走在回公寓的路上,心里莫名地有些空落落的。一抬头,就看见了它——仙后座,清晰地挂在天幕上,那个“W”的轮廓,和那天晚上他指给我看时,一模一样。王良四依旧稳定地散发着光芒。
我停下脚步,就那么在清冷的夜风里站了很久,仰着头,一动不动。那一刻,所有的思念和孤单,仿佛都被那片星光轻轻地接住了,然后温柔地化解。它不再只是一个星座,它是一个承诺,一个地标,一个无论我们相隔多远,都共同拥有的、存在于宇宙深处的坐标。我知道,在另一个城市,他只要抬头,也能看到这片同样的星光。我们看着同一样东西,这种感觉,奇妙地抵消了物理上的距离。
后来,我们的生活也经历了许多变化。有甜蜜的依偎,也有激烈的争吵;有携手共度的难关,也有各自迷茫的时刻。但在我的记忆里,那个一起看星星的夜晚,始终保持着最初的澄澈与美好。它像一张曝光完美的老照片,所有的细节都浸染着温柔的光晕。
我再也没有忘记过仙后座的样子。它成了我天空认知体系里的第一块,也是最牢固的一块基石。因为它,我开始有兴趣去认识更多的星座,去了解四季星空的变迁。但无论我认识了猎户座的威武,还是金牛座的沉稳,仙后座在我心中,永远有着最特殊的位置。
如今,每当我把仙后座指给身边好奇的朋友看时,我总会想起那个夜晚,想起他越过我身旁的手臂,想起他温和的、带着回忆的嗓音。我会说:“看那边,那个像‘W’的,是仙后座。” 我很少会去补充那句——“那是他的星座”。这句话,成了只属于我一个人的、与浩瀚星空之间的秘密。
天上的星星很多,很乱,没有他指给我看,我可能永远也找不到那座沉默的宝座,那颗名为王良四的、坚定的心脏。他送过我不少礼物,但其中最特别、最恒久的一件,大概就是这片高悬于头顶、永不陨落的星光。它提醒着我,在广袤的宇宙和漫长的时间中,我们曾彼此指认,共享过一片璀璨,而那瞬间的温柔,足以照亮其后许多个独自前行的夜晚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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