盒子里是一对婚戒,我的和她的。如今,它们并排躺着,我的内圈刻着她的名字缩写,她的刻着我的。当初那个珠宝店的老师傅推着老花镜,用小锤子和刻刀,一点一点,叮叮当当,敲进去我们以为会持续一辈子的誓言。现在,那刻痕还在,只是被更厚的时光尘埃覆盖了。
我们的从前,大概就是从那时候开始的吧。不,或许更早。
遇见她,是在一个秋天的末尾。风已经有了凉意,她把脸埋在高领毛衣里,只露出一双亮晶晶的眼睛,看着我把一杯滚烫的咖啡递过去,笨拙地洒了几滴在手背上。后来她总笑我,说那天我慌慌张张的样子,像一只找不到松果的松鼠。
我们有过好日子,真的,好得不像话。租来的小房子里,厨房总是热气腾腾。她擅长做红烧肉,酱油和冰糖的比例恰到好处,肉炖得酥烂,入口即化。满屋子的香气,能盖过窗外所有的不如意。我就在那香气里,从背后抱住她,下巴搁在她肩膀上,看她专注地翻炒。她会嫌我碍事,用手肘轻轻顶我,嘴角却是弯的。那时候,窗玻璃上蒙着一层厚厚的水汽,我用手指在上面画一颗歪歪扭扭的心,她看见了,就红着脸,再加画一个箭头穿过去。
那枚婚戒,就是在那样一个暖烘烘的、弥漫着肉香的傍晚,被我套在她手指上的。没有隆重的仪式,没有满座的宾客,只有我们俩,和锅里咕嘟咕嘟冒着泡的生活。她没说话,只是伸出手,对着灯光看了又看,然后眼泪就大颗大颗地掉下来,砸在我的手背上,滚烫滚烫的。她说,尺寸正好。
婚后的日子,像上了发条的钟,规律,却也难免单调。我们为工作奔波,为琐事争吵,为越来越少的共同话题而沉默。那个丝绒盒子,从每天睡前打开的首饰盒,移到了床头柜,后来又移到了书架的显眼处,最后,终于被遗忘在了最顶层。不是不爱了,只是那份爱,像一件穿旧了的毛衣,虽然暖和,却起了很多毛球,不再光鲜亮丽。
我们都试图挽救过。有一次大吵之后,我赌气睡在客厅。半夜,我听见窸窸窣窣的声音,是她。她轻手轻脚地走过来,把滑落的毯子重新给我盖好,就站在那儿,看了我很久。月光透过窗帘的缝隙,照在她脸上,亮晶晶的,不知道是泪,还是月光。我闭着眼,心里翻江倒海,却始终没有勇气睁开,伸出手拉她一下。那一步的距离,后来成了我们之间再也跨不过去的鸿沟。
分开的过程,拖沓而平静。没有撕心裂肺的哭喊,只有一次次疲惫的谈话,和越来越长的沉默。最后那天,她收拾行李,动作很慢。我看到她把那枚戒指从无名指上褪下来,动作很轻,几乎没有声音。它在她指尖停留了几秒,然后,被她轻轻放回了那个深蓝色的丝绒盒子里。“啪”的一声,盒盖合上。那一刻,我知道,一个时代结束了。
她走了以后,房子空了一大半。我保留了大部分她留下的痕迹,她爱看的书,她喜欢的香薰蜡烛,甚至冰箱里还有她没喝完的半瓶酸奶。我不是刻意要活在过去里,只是觉得,如果把这些都清空了,那这段岁月,就真的像从未发生过一样。
只有那个戒指盒,我没有再动过。它就待在那个角落里,静静地积着灰。那灰尘,一天厚过一天,像时间的苔藓,覆盖了所有激烈的、甜蜜的、痛苦的细节,只留下一个模糊的、灰扑扑的轮廓。
有时候,我会想,如果那天晚上在客厅,我睁开了眼,拉住了她的手,结局会不会不一样?但这个念头,也像盒子上那层灰,轻轻一拂,就散了,留不下任何痕迹。人生没有如果,只有结果和后果。
我们的爱情,就像这积了灰的婚戒盒。盒子本身还是漂亮的深蓝色,丝绒内衬依然能妥帖地包裹住那两枚圈戒,它们依旧闪着金属特有的、冷静的光泽。一切形式都在,只是内容已经空了。那层灰,不是肮脏的东西,它是时光的尸体,是无数个“本可以”和“早知道”沉淀下来的粉末。
我不常去擦拭它。就让它那样待着吧。那灰尘是我们共同的呼吸落定的,是我们一起走过的年月凝固的。擦掉了,就好像连那些真实存在过的温暖,也一并否认了。
从前啊,它就封存在那里,被灰尘温柔地、也是残酷地包裹着。我不再试图打开,也不再费力清扫。我知道,有些东西,和灰尘长在了一起,才是它最终的、也是最真实的模样。而那枚刻着她名字的戒指,会在那个黑暗的盒子里,替我守着一段完整的、从未褪色只是蒙尘的过往,直到我也落满时光的尘埃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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