八亿典藏文章
一开始只是偶尔清理一下，把那些不重要的群聊、广告信息删掉。后来，不知从什么时候起，这个动作变得越来越频繁，越来越用力。从几天一次，到一天几次，再到现在的随时随地。
昨晚我又删了一次。手指在屏幕上滑动，看着一条条对话消失，最后只剩下空白的界面。删完我坐在沙发上，盯着手机发呆。妻子走过来问我在干什么，我说没什么，手机有点卡，清理一下。她点点头走开了。其实手机一点都不卡，卡的是我的心。
这一切大概是从去年十月开始的。那时我妈住院了，不是什么大病，做个胆囊切除手术。我每天下班去医院陪她，坐在病床前，我们常常没话找话。她问我工作怎么样，我说挺好的。我问她今天感觉如何，她说好多了。然后就是沉默。
有天晚上，我加完班赶到医院已经九点多。病房里很安静，其他病人都睡了，只有我妈床头那盏小灯还亮着。她没睡，在看手机。见我来了，她赶紧把手机收起来，动作快得有些不自然。
“跟谁聊天呢？”我随口问。
“没谁，就看看新闻。”她笑了笑，笑容有点勉强。
后来护士来查房，我妈去洗手间，手机就放在床头柜上。屏幕突然亮了，是我爸发来的消息：“今天感觉好点了吗？儿子知不知道医生说的那个情况？”
我的心猛地一沉。
等我妈从洗手间出来，我直接问她：“医生说什么了？有什么是我不知道的？”
她愣住了，然后开始哭。原来手术前的检查发现她肝脏有个阴影，需要进一步检查。她和我爸商量好了，先不告诉我，等结果出来再说。
“怕你担心，”她擦着眼泪，“你工作那么忙，压力那么大...”
那一刻，我突然意识到，在我和家人之间，有些东西正在改变。我们开始互相隐瞒，用善意的谎言筑起一道道墙。而删除聊天记录，大概就是从那时开始的。第一次大规模删除，是清空了我妈住院期间和家人的所有聊天。那些充满担忧、猜测、不安的对话，那些深夜里的互相安慰，那些不敢说出口的恐惧，我一条都没留。好像删掉了，那些担忧就不存在了。
后来，这个习惯慢慢蔓延到生活的每个角落。
我和妻子的聊天记录现在保持在三页以内。上周末她发消息说梦见我们刚结婚时住的那间小房子，说真想回去看看。我回了个拥抱的表情。昨天我把这条也删了。不是不想记得，是怕记得太清楚。我们现在住的房子大了，却常常各自待在各自的房间里。那些甜蜜的过去，在现实面前变成了一种说不清的重量。
工作上的记录删得更勤。和甲方的周旋，和同事的摩擦，领导的批评，项目的困境...所有这些，我都在下班前清理干净。有一次不小心留了一条，回家后妻子看见了，问我项目是不是出了问题。我轻描淡写地说已经解决了。其实没有解决，第二天还要继续头疼。但我不想把工作的压力带回家，虽然可能早就带回来了，只是我自己不愿意承认。
最让我难过的是删除了和儿子的对话。他在外地读大学，我们每周视频一次，平时就在微信上简单聊几句。
“爸，我考试考得不错。”
“钱还够用吗？”
“够的。你少抽点烟。”
“知道。”
就这样简短的交流，我过几天也会删掉。上周翻聊天记录时发现，我们已经两个月没有超过三句话的对话了。那一刻，我坐在车里很久没有发动引擎。
我开始明白，我删除的不仅仅是文字，而是那些文字背后的焦虑、无力、还有失望。删掉了，就不用再面对；不用面对自己作为儿子却对母亲的病情无能为力，作为丈夫却无法给妻子想要的陪伴，作为父亲却不知如何与长大的儿子交流，作为员工每天都在疲于应付各种问题。
但问题就在这里——你删得掉记录，删不掉生活本身。
昨天晚上，我儿子突然回来了，没有提前打招呼。他拖着行李箱站在门口说：“爸，我请假回来的，住三天。”
我很惊讶：“怎么了？出什么事了？”
他放下行李，很认真地看着我：“奶奶昨天给我打电话，说你这几个月特别不对劲。妈也说你现在回家就一个人待在书房里。她们让我回来看看你。”
我一句话都说不出来。
那天晚上，我们一家四口吃了顿饭，就像儿子还上高中时那样。饭后，我儿子来到我书房，看见我的手机放在桌上。
“爸，”他说，“你能不能别老是删聊天记录？”
我愣住了：“你怎么知道？”
“妈说的。她说你现在删记录删得像个强迫症。”
我不知该怎么解释。儿子拿起他的手机，翻出我们的聊天界面，那上面只有寥寥几条信息。
“你看，”他说，“我想你的时候，想看看我们都聊过什么，结果什么都没有。”
那一刻，我突然明白了什么。我以为删除是在保护家人，不让他们担心；是在保护自己，不用反复面对那些困境。但实际上，我是在剥夺他们了解我的机会，是在我们之间制造更深的隔阂。
那些被删除的记录里，不只有压力和焦虑，还有关心和爱。我妈每次叮嘱我按时吃饭，妻子提醒我天冷加衣，儿子和我分享他大学生活的小趣事...我把这些都删了，等于否定了他们对我的爱，也否定了我需要他们这个事实。
今天早上，我开始试着保留聊天记录。
我和妻子说好了，今晚要好好聊聊她梦见的那个小房子。我给妈妈打了电话，告诉她下次复查我陪她去，有什么结果我们一起面对。我答应儿子，以后每周至少和他视频两次，再也不删我们的聊天记录。
手机又响了一声，是工作群的消息。我看了一眼，没有立即删除。就让它在那里吧，这就是我的生活，好的坏的，都是我的。我不再需要用一个空白的聊天界面来假装一切都好。
真正的坚强，不是删除所有可能暴露脆弱痕迹，而是即使知道生活不易，依然愿意让它留下印记。那些聊天记录，那些对话，那些深夜里的担忧和清晨的问候，它们就是我的人生。删掉了，人生就缺了一块。
我的手机终于开始变得“卡”了——里面装满了真实的生活。这样挺好，真的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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