八亿典藏文章
我们这儿过年，走亲戚是顶重要的事。从初一开始，家家户户就像赶场子一样，提着大包小包，从这家吃到那家，热闹得很。往年，他都是最积极的，早早地就把礼物备好，车也擦得锃亮，乐呵呵地跟我说：“走吧，让大家都看看我媳妇儿，多给我长脸。”一路上，他会絮絮叨叨地跟我讲，哪个舅舅爱喝酒，得带瓶好的；哪个姨妈家的小孙子，要包个红包。他的手总是暖暖的，紧紧攥着我的，穿梭在那些充满了饭菜香和喧嚷人声的屋子里。
可去年初二，准备去我大姨家时，我像往常一样把给他买的新毛衣递过去，他却坐在沙发上没动，眼睛盯着电视，其实也没在看。他说：“我有点累，头昏沉沉的，要不……你自己去吧？”
我当时就愣住了，像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。累？往年跑一天都不见他喊累的。我伸手去摸他的额头，不烫。我看着他，他也回看我，眼神里有种我读不懂的疲惫，还有一丝……闪躲。
“大姨他们都念叨你呢，说好久没见你了。”我试着拉他。
他身子往后靠了靠，摆摆手：“真不去了，浑身没劲儿。你帮我带个好。”
那语气是温和的，却带着一种不容商量的疏离。我一个人去了大姨家。饭桌上，大家热热闹闹地问我：“他呢？怎么没来？”我笑着解释他身体不舒服。可那顿饭，我吃得没滋没味，总觉得身边空着一把椅子，冷飕飕的。回家的路上，看着别人家成双成对地提着礼品盒，有说有笑，我心里头第一次泛起了嘀咕。
我以为这只是个偶然。没想到，这只是一个开始。
后来，但凡有走亲戚的活动，他总能找出理由来。一开始是身体不适，后来是单位临时有事，再后来，干脆连理由都懒得好好编了，就直接说“不想去”，“人多，闹得慌”。我由最初的疑惑，变成了委屈，最后成了压不住的火气。
为这个，我们吵过好几次。我说他不懂人情世故，说他不给我面子，让我在亲戚面前难做人。我气急了，话也说得重：“你是不是觉得我家亲戚上不了台面？还是你根本就没把我家里人当回事？”
他通常是不吭声，任我说，脸色沉沉的。偶尔被我说急了，会猛地站起来，声音不高，但每个字都像石头一样砸过来：“我就是不想去！非得逼我吗？那些虚头巴脑的客套，有什么意思！”
“虚头巴脑？”我更气了，“那是我从小长大的亲人，怎么就是虚情假意了？”
我们之间，好像隔了一层毛玻璃，我看得见他的轮廓，却再也看不清他心里的模样。家里的气氛也变得粘稠起来，很多时候，我们各做各的事，沉默像藤蔓一样在房间里悄悄生长。
真正让我觉得心口被狠狠剜了一刀的，是上个月我表弟结婚。这是大喜事，全家上下都重视。我提前一个星期就跟他说好了，他也点头答应了。那天早上，我特意起了个大早，把他要穿的西装、衬衫、皮鞋都熨烫得平平整整。临出门前一个小时，我还在梳妆打扮，就听见他在客厅里接了个电话。
挂了电话，他走进来，靠在门框上，对我说：“公司那边有个急事，老板让我必须去一趟。婚礼……我可能去不了了。”
我手里的口红“啪嗒”一声掉在地上，断成了两截。我看着镜子里的自己，妆容精致，却一脸错愕和难以置信。一股凉气从脚底直冲上来。
“什么急事，比结婚还重要？我们礼金都准备好了，大家都等着呢！”我的声音有点发抖。
他避开我的目光，低声说：“没办法，真是急事。你自己去吧，代表一下。”
那一刻，积压了太久的委屈、失望和愤怒，像决堤的洪水一样冲了出来。我转过身，眼泪不争气地往下掉：“什么急事！你就是不想去！你从一开始就在骗我！你根本就是讨厌我的家人，讨厌我的圈子！我们到底还是不是一家人了？”
他没有像往常那样沉默，也没有反驳，只是深深地看了我一眼，那眼神复杂极了，有无奈，有愧疚，但似乎还有一种我无法理解的坚持。然后，他转身，真的拿起公文包走了。听着关门声，我看着地上那截断掉的口红，鲜红得像一道伤口。我一个人去了婚礼，面对亲戚们探寻的目光，我笑得脸都僵了。那场喜宴很热闹，但我只觉得吵，心里空落落的。
那次大吵之后，我们陷入了长久的冷战。家，安静得可怕。
事情的转机，来得很偶然。上个周末，我在书房找东西，无意间翻开了他放在书桌角落的一个旧笔记本。我本来没想窥探什么，只是本子摊开着，几行字跳进了我的眼里：
“……今天又是初五，要去她三舅家。听着他们高声谈笑，问着千篇一律的问题‘什么时候要孩子’、‘今年赚了多少钱’，我感觉自己像个格格不入的怪物。脸上的笑是僵的，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。我只想回家，待在咱们的小书房里，安安静静地看会儿书，或者就那么待着也好。是不是我太没用了？连这点热闹都承受不起。看她在那中间如鱼得水，我心里又羡慕，又有点……难过。我融不进去，是不是让她丢脸了？”
我一页页地翻下去，那些我从不知晓的心事，密密麻麻地摊开在我面前。
“二姨夫又拉着我喝酒，不喝就是不给他面子。胃里翻江倒海，头炸开一样疼。回来在车上，她好像还有点不高兴，嫌我话少。我不是不想说，是真的……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了。”
“今天她因为我没去走亲戚，又生气了。看着她失望的眼神，我心里比刀割还难受。可我该怎么告诉她，我不是不爱她，不是不重视她的家人。我只是，太累了。那种场合，像是把我所有的力气都抽干了。我好像一个电量不足的旧手机，在那种热闹的环境里，会瞬间关机。”
我的手停住了，笔记本的纸张被一滴温热的液体晕染开。我一直以为，是他变了，是他懒了，是他不在乎我了，是我一个人在承受着这份疏远带来的痛苦和不解。我从没想过，他也在另一个战场上，独自挣扎了这么久。
我回想起很多被忽略的细节：每次从亲戚家回来，他都会格外沉默，常常一个人坐在阳台发呆很久；他在那种人多的场合，确实很少主动说话，大多时候只是安静地坐着，偶尔附和地笑笑；他跟我提过几次，觉得和人寒暄很耗费心神……原来，那些在我看来是再正常不过的人情往来，于他而言，却是一场又一场需要耗尽心力去应付的“社交酷刑”。他不是不爱我，他是真的“累”了，那种我从无法感同身受的心累。
那天晚上，他下班回来，我给他倒了杯温水，坐在他身边。我没有提笔记本的事，只是轻轻说：“以后，不想去的亲戚，我们就不去了。或者，我去坐坐就回来，不勉强你一待一整天了。”
他猛地抬起头，看着我，眼睛里先是惊讶，然后是一种如释重负的、软软的光。他张了张嘴，想说什么，最终只是伸出手，紧紧握住了我的手。他的手心，有点凉，但很用力。
那一刻，没有太多的言语，但我们好像都听懂了对方心里的话。
现在，我们还是会在过年过节时去走亲戚，但方式变了。一些关系特别近的，我们一起去，但我会提前跟亲戚打好招呼，坐一会儿就走；一些远房的、或者纯粹是场面上的应酬，他能不去，我就不再勉强。有时候，我甚至会主动说：“今天某某家叫吃饭，估计人很多，挺闹的，你要是不想去，就在家休息，我自己去点个卯就行。”
他脸上的笑容，明显比以前多了，家里的气氛也重新变得轻松起来。他会在我不想去某个聚会时，帮我找个得体的理由；会在我在外面应酬累了回家后，给我倒好泡脚水。
我常常想起那个断掉的口红，和那个冷战的夜晚。我明白了，婚姻这条路，有时候并不是两个人始终步调一致地并肩前行。可能会有一个人走得快一点，一个人走得慢一点；一个人喜欢看路上的热闹，一个人只想安静地听听风声。重要的，不是非要拽着对方走同一条路，用同一种姿势。而是能停下来，等等他，问问他是不是累了，或者，尊重他想走另一条小路的意愿。
只要我们知道，彼此的目的地是同一个温暖的家，就好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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