八亿典藏文章
“随便坐，我给你倒杯水。”他头也不回地说。
我在沙发上坐下，目光不自觉地飘向餐桌旁的玻璃柜——那里整齐地摆放着他收藏的各种杯子。有带把手的陶瓷马克杯，印着不知名乐队logo；有厚重的玻璃威士忌杯，杯底还残留着琥珀色的印记；还有几个日式粗陶杯，釉色温润，像是经常使用的样子。
我的视线在那些杯子中间来回搜寻。
没有。
还是没有。
那个蓝白相间的搪瓷杯，到底不在那里。
其实我早知道不会在的。可每次来，还是忍不住要找一遍。就像明明知道抽屉里没有糖了，却总要去拉开看看。
那是我用了三年的杯子。杯身是渐变的蓝，从底部的深海蓝慢慢淡成天空的瓷白，把手处有个小小的磕痕，是去年搬家时不小心碰到的。杯口因为长期使用，已经磨得有些光滑发亮。每天早上，我习惯用它泡茶，看着茶叶在热水里慢慢舒展，透过搪瓷壁传来的温度刚刚好，不烫手，却能暖到心里去。
最后一次用它喝水，是三个月前。那天我来帮他整理书房，忙了一下午，口渴得厉害。他很自然地走向厨房，打开左上方的橱柜——那是他放常用杯子的地方——取出了这个蓝白杯子，冲洗，倒水，递给我。
“给，你的专属杯子。”他笑着说。
我当时愣了下：“你还留着？”
“当然留着。”他说得理所当然，“知道你偶尔会来，就放在最外面了。”
可现在呢？杯子去哪儿了？
他端着水走过来，递给我一个透明的玻璃杯。杯壁很薄，能清晰地看见水在里面微微晃动。我接过来，冰凉的触感从指尖传来。
“谢谢。”我说，小口抿着。水是常温的，带着一点自来水的味道。
我们聊起最近看的书，聊工作，聊即将到来的夏天。话题像水面的涟漪，轻轻荡开又消失。我的手指在玻璃杯上无意识地摩挲，心里却一直在想那个搪瓷杯。
它是不是被收起来了？放在更高的柜子里，或者某个箱子的底层？还是说...已经被扔掉了？
这个念头让我心里一紧。
可能是我太敏感了。一个杯子而已，能代表什么呢？可这个杯子不一样。它见证过太多时刻——我熬夜赶稿时，它装着浓茶陪我到天亮；感冒时，他用它给我泡蜂蜜水；冬天看电影，我们把热可可倒在里面，一人一口轮流喝。杯壁上那些细小的划痕，每一道都藏着一个故事。
有一次我问他，为什么独独这个杯子这么特别。他说，因为这是我选的，因为用这个杯子喝水的时候，总能想起我们一起在夜市淘到它的那个晚上。那天刚下过雨，夜市的地面还湿漉漉的，我们在一个卖各种搪瓷制品的小摊前停下。在一堆花花绿绿的杯子里，我一眼就看中了这个素净的蓝白杯子。
“像清晨的天空。”我当时这么说。
他付了钱，把杯子递给我：“那以后的每一个清晨，你都可以用它喝水了。”
现在想想，这话真像是某种承诺。虽然谁都没有明说。
“你在想什么？”他问，打断了我的思绪。
“没什么。”我摇摇头，把玻璃杯放在茶几上，“就是有点累了。”
他点点头，没有追问。这让我既感激又有点失落。如果是以前，他一定会凑过来，半开玩笑地说：“又在胡思乱想什么？”然后我会把那些细碎的感受说出来，他会认真听着，偶尔插一句话。
现在这样客气周到的相处，反而让人更难受。
窗外的雨停了，阳光从云层缝隙里漏出来，在地板上投下斑驳的光影。我该走了。
他送我到门口。我最后看了一眼那个玻璃柜，那些陌生的杯子在斜阳里闪着光。它们都有自己的位置，整齐、干净，像是从来就属于这里。而我的杯子，不知在哪个角落落灰，或者已经变成了碎片，躺在某个垃圾场里。
其实我知道，杯子终会碎的，就像所有东西都有它的寿命。我只是没想到会这样悄无声息。没有告别，没有仪式，就在我不知道的某个时刻，它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。
走在回家的路上，街边的店铺陆续亮起灯。我想起他刚才递水给我的动作——熟练、周到，却也带着刻意的生分。那个曾经会因为我手指冰凉就把杯子捂热了再递给我的人，现在只会注意不在杯子里留下指纹。
也许这就是成长吧。学会把某些东西悄悄收起，或者干脆扔掉。学会用玻璃杯代替搪瓷杯，用客气代替亲密，用“你最近怎么样”代替“我知道你在想什么”。
推开家门，厨房的架子上，我所有的杯子都整齐地排列着。马克杯、咖啡杯、保温杯……它们都在自己的位置上，等着被使用，被需要。我拿起最边上那个红色的搪瓷杯——和在他家消失的那个是一对，只是颜色不同。当时我们说好，蓝色他用，红色我用。
现在，蓝色的那个不见了，红色的这个孤零零地站在这里，杯里的水早已凉透。
我倒掉冷水，重新接了一杯热的。温热从杯壁传来，和记忆中的感觉一模一样。只是这一次，我知道，有些温度是回不来的。就像那个消失的杯子，就像我们之间那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改变。
但至少，这个红色杯子还在。至少，我还能用它喝水，还能在氤氲的热气里，偶尔怀念那个蓝如清晨天空的杯子，和那些它见证过的、真实存在过的清晨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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