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初见时的紧张,最后成了麻木的平常

    那会儿我刚站上讲台,手心里全是汗。粉笔捏在手里,滑溜溜的,差点掉地上。底下坐着四十多个学生,八十多只眼睛齐刷刷地盯着我——其实可能没那么多,但感觉上就是黑压压的一片。我清了清嗓子,想说“同学们好”,结果声音卡在喉咙里,出来的是个奇怪的颤音。有个坐在第一排的女生偷偷笑了,我脸一下子烧起来。

    那是我师范毕业后的第一堂课,教初中语文。前一天晚上我在宿舍里对着镜子反复练习,连每个手势都设计好了。可真的站在那儿,脑子一片空白。准备好的开场白忘得一干二净,只能硬着头皮翻开课本:“今天我们学《春》……”

    我念课文的声音都在抖,像秋风中最后一片叶子。念到“一切都像刚睡醒的样子,欣欣然张开了眼”时,我偷偷抬眼看了看学生——他们有的在认真听,有的在走神,还有个男生在课本上画小人。突然意识到,紧张得手心出汗的只有我一个人。对他们来说,这不过是又一个普通的语文课。

    最初那几个月,每天走进教室前我都要在走廊尽头深呼吸。教案写得密密麻麻,生怕哪个环节出错。学生举手问问题,我心里先咯噔一下,生怕答不上来。批改作业到深夜,红笔在作文本上圈圈点点,比学生写的字还多。那时候总觉得有双无形的眼睛在盯着我——校长?家长?还是想象中的“完美教师”的标准?我说不清。

    改变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?

    可能是第三个月的一个周二下午。那天下着雨,教室里光线不太好。我正讲解着鲁迅的《故乡》,讲到“其实地上本没有路,走的人多了,也便成了路”时,突然发现不需要看教案了。那些话自然而然地流淌出来,我看着台下学生的眼睛,第一次感受到了交流——不是我在说话他们在听,而是我们在共同思考同一个问题。

    有个叫李明的男生举手问:“老师,如果一直没有人走那条路呢?”

    我愣了一下,笑了:“那你就做第一个走的人。”

    后来,我不再需要提前半小时站在空教室里排练了。走进教室的动作变得自然——把课本放在讲台右上角,打开,看一眼当天的内容,然后说“把书翻到第X页”。粉笔不再打滑,板书不知不觉整齐了许多。学生开小差,我会走过去轻轻敲敲他的桌子,不再像从前那样要么假装没看见,要么太过严厉。

    批改作业也不再是沉重的负担。我开始认得每个学生的字迹——小丽的字圆圆胖胖,总是写得很用力;张浩的字斜斜的,像被风吹过;王芳喜欢在作业本空白处画小花。红笔在纸上划过的沙沙声成了夜晚最熟悉的伴奏,我不再纠结于每个标点符号,而是试着去理解文字背后的那个少年。

    有一件事我记得特别清楚。那是第二个学年的春天,我们学朱自清的《背影》。我让学生说说自己父母的背影,教室里安静了一会儿,然后一个平时很调皮男生举手了。他说起父亲送他来学校后离开的背影,说着说着哭了。那一刻,我突然明白,我不再是那个紧张的新老师了,我成了他们成长故事里的一个角色。

    如今,我在这讲台上站了十一年。粉笔灰沾在袖口上,随手一拍就掉了;学生的作文本堆在办公桌上,批改起来又快又准;上课铃响时,我很自然地站起来往教室走,不再需要深呼吸。

    前几天,我们新来的实习老师小张紧张地问我:“王老师,您第一次上课紧张吗?”

    我看着她年轻的脸庞,想起十一年前那个手抖的声音颤的自己。想说点什么经验之谈,最后只是笑了笑:“都会紧张的,过段时间就好了。”

    她追问:“那要多久才能不紧张呢?”

    我想了想:“等到有一天,你走进教室,发现紧张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走了。就像有个客人,你以为它会住一辈子,结果它悄悄收拾行李离开了,连再见都没说。”

    昨天下午最后一节课,我在讲《赤壁赋》。夕阳从西窗斜斜地照进来,在教室地板上拉出长长的光影。学生们有点困倦,我也有些疲惫。讲到“逝者如斯,而未尝往也”时,我看着台下这些年轻的面孔,突然有些恍惚——十一年了,学生换了一届又一届,课文还是那些课文,而那个曾经紧张得声音发抖的年轻老师,已经成了学生眼中的“老教师”。

    下课铃响,我说“下课”,学生们齐刷刷站起来:“老师再见——”我点点头,收拾课本走出教室。走廊上遇到几个学生,他们很自然地打招呼:“王老师好。”

    回到办公室,我把课本放进抽屉。那个抽屉里还放着第一年的教案,纸已经有点发黄了。我偶尔会翻一翻,看着当年密密麻麻的笔记,想起那个连微笑都要练习的年轻人。现在呢?现在连皱纹都长得很自然了。

    从紧张到麻木的平常,这条路我走了十一年。说麻木其实不太准确——不是真的麻木,而是另一种更深的连接。就像你习惯了呼吸,不再时刻注意自己在呼吸,但呼吸本身已经成了生命的一部分。

    窗外,学生们正在操场上跑步,喊口号的声音隐隐约约传上来。我泡了杯茶,准备批改今天的作文。茶杯握在手里,很稳,一点都不会抖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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