八亿典藏文章
这三年，我习惯了用一只手撑住腰才能慢慢坐起来。腰椎间盘突出，医生说要手术，我问多少钱，他说三万。我笑了笑，那还是继续疼着吧。
生活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重的？大概是五年前吧。
那时我刚辞了工作，想开个小餐馆。积蓄全投进去了，还借了二十万。装修到一半，疫情来了。封城、停工、无限期等待……解封那天，我站在没装修完的店里，地上落满灰，墙只刷了一半。房东说租金不能免，银行说贷款要按时还。
我蹲在店门口，抽了半包烟。站起来时腿麻了，差点摔倒，赶紧扶住门框。就是那个动作——手必须用力撑着什么，身体才不至于倒下——后来成了我生活的常态。
餐馆梦碎后，我欠了一身债。妻子没说什么，但夜里我听见她偷偷哭。三岁的女儿问：“爸爸，我们什么时候能买新玩具？”我看着她，说不出话。
最艰难的是第二年的冬天。我在物流公司搬货，临时工，日结。有一天特别冷，手指冻得发紫。搬一个冰箱时脚下一滑，冰箱角砸在右腿上。工友送我去医院，检查是骨裂。老板给了两千块钱，说这是人道主义补偿。
在家躺了半个月。每天看着天花板算账：房贷三千八，女儿幼儿园一千五，债每月最少还两千……数字像雪片一样压下来。妻子下班回来，还要做饭、照顾我、辅导女儿作业。有天夜里我发烧，她用湿毛巾给我擦额头，我突然抓住她的手。
“对不起，”我说，“让你过这种日子。”
她反握住我的手：“日子是两个人过的，重就一起抬。”
就这句话，让我在第二天瘸着腿出了门。不能搬重物，我就去发传单。站一天八十块，比躺着强。
发传单的第七天，下雨了。我躲在公交站台下，把没发完的传单塞进外套里护着——湿了就不能结算了。雨打进来，半边身子湿透。有个老太太递给我一张纸巾：“擦擦脸吧，孩子。”
就这个动作，让我突然鼻子一酸。我已经多久没被人叫“孩子”了？自从成了丈夫、父亲、债务人，我必须是那个撑住的人。可在这一刻，陌生人的一点善意，让我想起自己也曾是被呵护的人。
但我没哭。不是坚强，是知道哭了也没用。雨小点后，我继续发传单，湿透的裤子粘在腿上，每一步都很沉。
转机来得很偶然。发传单时认识了个大姐，她说她姐夫在菜市场卖豆腐，想回老家带孙子，摊位可以转租。我问多少钱，她说租金不贵，但要自己会做豆腐。
我爷爷就是做豆腐的。小时候放暑假，我总去他作坊里玩。石磨吱呀呀转，豆香弥漫整个院子。爷爷说，做豆腐就像做人，要经过磨、滤、煮、压，最后才能成型。
我借了五千块钱，接手了那个摊位。第一天出摊，手忙脚乱，豆腐做得太老，没人买。收摊时，隔壁卖菜的大妈过来看了看：“火候过了，点浆时温度要高一点。”
她教了我几招。后来整个菜市场的人都成了我的老师：卖肉的教我怎么吆喝，卖杂货的送我一个旧喇叭，就连保洁阿姨都会在我忙时帮我看看摊。
现在，我的豆腐摊在菜市场小有名气。人们说我的豆腐有股“老味道”，其实那就是爷爷教的方法，慢工出细活。每天收摊后，我会留两块豆腐带回家——一块晚饭吃，一块明天早上煎着吃。这是全家人最爱吃的。
债还没还清，但已经少了一大半。女儿上小学了，昨天她拿着满分试卷回来，我奖励她一个新书包。她扑过来抱住我：“爸爸最好了！”
这个拥抱，抵得过所有凌晨三点的闹钟。
上周去医院复查，医生说我的腰劳损更严重了。“必须减少负重，”他说。我点点头，但知道明天还是要搬那些豆子。不过现在我会在腰间贴块膏药，热乎乎的，像只安慰的手。
昨天傍晚收摊时，夕阳正好。我推着三轮车走出菜市场，车上放着没卖完的几板豆腐——准备送给邻居。腰还是很疼，但我坚持自己推车。一步一步，走得很慢，但很稳。
有个年轻人来买豆腐，愁眉苦脸的，说找工作不顺。我多给了他一块：“会好的。”他愣了一下，点点头。
我知道，这种安慰很轻，改变不了什么。就像当年那个老太太递给我的纸巾，擦不干被雨淋湿的衣服，但能擦一擦脸，让人能继续往前走。
生活确实很重。债务、病痛、责任，每一样都像石头压在肩上。但你知道吗？压得越重，你的每一步脚印就越深。这些深浅不一的脚印连在一起，就成了谁也无法复制的路。
我依然每天凌晨三点半起床，依然要用手撑着腰才能坐起来，依然会为女儿的学费发愁。但当我推着豆腐车走在晨光里，当第一缕阳光照在脸上，当第一个顾客说“来块豆腐”时，我知道，我又一次抬起了头。
不是因为看到了希望才抬头，而是因为抬起了头，才能看见希望。
这大概就是生活教给我的——它可以用无数种方式把你压弯，但只要你还能在第二天早上站起来，磨豆子、点卤水、压豆腐，然后推着车走出家门，那么你就还在向前走。而只要还在向前，再重的日子，也压不垮一个一直抬头的人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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