八亿典藏文章
厂子在城郊，天不亮就得起床。车间里永远是那股味儿，热烘烘、甜丝丝的，刚闻着香，闻久了其实有点腻。但最让我有感觉的，还是凌晨三四点，第一炉面包出来的那一刻。
那时候天还墨黑墨黑的，车间里却亮如白昼。传送带“嗡”的一声启动，带着温度的面包一个接一个地从烤箱里滑出来，排着队来到我面前。那颜色，金黄金黄的，还冒着热气，整个车间瞬间就被那种刚出炉的、带着生命力的香气填满了。说实话，干了这么多年，每次看到这个场景，心里还是会微微一动。
我的工位在传送带中段，面前是一摞摞的标签卷。每天我要贴完上万只面包——圆的吐司，长的法棍，带馅的餐包，还有各种花式面包。每个品种的标签位置都不一样，吐司要贴在包装袋的右上角，法棍得斜着贴在腰上，小餐包就贴在正中间。刚开始那会儿，我老是贴歪，手忙脚乱的，面包在传送带上排着队等我，像一群急着出门的孩子。师傅就站在旁边说：“别急，面包是有温度的，你手稳了，它就听话了。”
还真是。后来我慢慢摸出门道来了，手往面包上一放，隔着薄薄的手套，能感觉到那种恰到好处的温暖——不烫手，但足够温暖，像小时候冬天被窝里妈妈塞进来的热水袋。这种温度最好了，标签一贴就牢牢粘住，不会起皱，也不会掉。
标签机就在手边，“咔嚓咔嚓”地响，像老式打字机。日期是自动跳的，每天凌晨十二点一过，它就自己变成新的一天。有时候我看着那个数字，会愣一下神——又一天过去了啊。
贴标签这个活儿，说简单也简单，就是重复动作；说难也难，要贴得正、贴得牢，还不能把面包压变形了。面包刚出炉是软的，手重了会留下指印。所以我练就了一套手法——左手轻轻扶着面包，右手“啪”地一下把标签拍上去，又快又准，像蜻蜓点水。时间长了，手指头都有了记忆，闭着眼睛都知道该用多大力气。
车间里噪音大，说话基本靠喊。但贴标签这块还算安静，就听见传送带的嗡嗡声，和标签机咔嚓咔嚓的节奏。这声音听久了，反而成了种陪伴。我在这咔嚓声里，送走了一个又一个凌晨。
最让我有感触的，是看着面包从热到凉的过程。刚出炉的面包是活的，真的，你能感觉到它在呼吸，在慢慢变凉，从烫手到温热，再到和车间一个温度。我的工作，就是在这段温度变化里，给它们贴上出生的证明。
有时候我会想，这些面包要去哪里呢？可能是清晨赶公交的上班族，可能是学校门口等着买早餐的孩子，也可能是医院里陪护的家属，在深夜买一个热乎乎的面包充饥。我贴上的那个日期，对他们来说，就是新鲜的保证。
记得有一回，标签机出了故障，打印出来的日期模糊不清。工段长说将就着用吧，反正能看清。我没同意，硬是停机检修了半小时。耽误了产量，被扣了当月的奖金。但我不后悔——你想啊，要是有人买回去，眯着眼睛也看不清是哪天生产的，心里该多不踏实。面包是要吃进肚子里的东西，日期糊弄不得。
这事后来不知怎么传开了，厂里给我发了个“质量标兵”。其实我真没想那么多，就是觉得，我贴的不是一张纸，是我对这面包的责任。就像我妈常说的，吃的东西，最不能马虎。
冬天是最难熬的。凌晨从暖和的被窝里爬起来，骑电动车到厂里，手脚都冻僵了。可一进车间，看到第一炉面包出来，那股热气扑面而来，整个人就活过来了。手放在刚出炉的面包上取暖，比什么暖手宝都管用。同事笑我，说我跟面包谈恋爱了。可能吧，五年了，每天上万次的触摸，能没感情吗？
夏天就反过来了，车间里热得像蒸笼。汗水顺着额头往下淌，有时候会滴在面包包装上，我赶紧擦掉。虽然隔着包装袋，但也不能让汗水沾上去。班长会定时送来冰镇的盐汽水，大家轮流喝几口，继续干活。
这活儿干久了，养成了些职业病。去超市买东西，第一眼先看生产日期，看贴得正不正，牢不牢。要是看到贴歪了的，手就痒痒，真想给它重新贴一遍。女儿笑我，说妈妈你魔怔了。
但也是这活儿，让我对时间特别敏感。每天贴的都是当天的日期，看着日子一天天过去，像传送带上的面包，一个接一个，不停歇。春天贴3月，夏天贴7月，秋天贴10月，转眼又到年底。五年，我贴了多少个日子啊。
最难忘的是去年中秋节，厂里赶工做月饼，连续上了三个大夜班。凌晨三点，最后一盘月饼出炉，我贴完最后一个标签，累得手都抬不起来了。可是看着那些金黄的月饼整整齐齐地装箱，想着明天它们就会出现在千家万户的餐桌上，心里突然就满了。那个中秋，虽然没能和家人一起过，但我觉得，我贴的那些日期，就像是我送给所有人的祝福——团圆，新鲜，不延期。
现在，我依然每天凌晨起床，在车间里迎接第一炉面包。手还是那样，左手扶，右手贴，“啪”的一声，干净利落。标签上的日期每天都在变，不变的是面包出炉时的那股热气，和贴标签时心里的那份踏实。
有时候新来的小年轻嫌这活儿枯燥，问我怎么能坚持这么久。我说不上什么大道理，就是觉得，这世上有些工作，看起来微不足道，却一点都少不得。就像这小小的标签，它告诉人们，这个面包，是在这个日子，带着温度出生的。而我，就是那个给它颁发“出生证”的人。
传送带又响了，新的一炉面包来了。金黄金黄的，冒着热气，排着队来到我面前。我搓搓手，拿起一卷新的标签——今天，又是新的一天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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