八亿典藏文章
那是深秋的一个下午，医院里的消毒水味道好像已经渗进了我们的衣服里，怎么洗都洗不掉。你刚做完第三次化疗，头发掉得差不多了，戴着我给你买的那顶米色毛线帽。帽檐下，你的脸瘦得脱了形，颧骨高高地凸出来，眼窝深陷，只有那双眼睛，还努力地保持着一点往日的神采。
“我们去院子里走走吧，”你突然说，“好久没拍照了。”
我愣了一下。自从生病以来，你几乎不再照镜子，更别说拍照了。我赶紧点头，扶着你慢慢走到住院部后面的小花园。说是花园，其实只有几棵掉光了叶子的梧桐树，和一片枯黄的草坪。深秋的风已经带着刺骨的凉意，我把你的围巾又紧了紧。
天空是铅灰色的，厚厚的云层压得很低，看不见太阳在哪里，只觉得整个天空都像一块脏了的旧布，沉沉地罩在头顶。这样的天气，其实并不适合拍照。
你选在那棵最大的梧桐树下站定，树干光秃秃的，枝桠像无数只干枯的手伸向天空。我拿出手机，你突然抓住我的手臂：“等等。”然后很认真地整理了一下帽子，又把病号服外面套着的外衣领子翻好。
“这样可以吗？”你问我，眼神里有一种我从未见过的小心翼翼。
我鼻子一酸，赶紧点头：“很好看。”
我们站在一起，我紧紧搂着你的肩膀，能感觉到你衣服底下凸起的骨头。你靠在我身上，大部分重量都压了过来——你已经没有力气自己站很久了。
“笑一笑啊。”我说。
你努力地扬起嘴角，可那笑容太勉强了，像硬贴在脸上的标签。我也笑，但我知道自己的笑容也好不到哪里去。按下快门的那一刻，我突然意识到，这是我们认识这么多年来，第一张没有阳光的合照。
从前不是这样的。
还记得我们在大学相识吗？那是春天的校园，樱花开了满树，阳光从花间洒下来，在你头发上跳跃。我给你拍的第一张照片，你回头笑的瞬间，阳光正好照在你牙齿上，白得发亮。你说那张照片把你拍得太傻了，可我一直珍藏到现在。
后来我们去旅行，在青海湖边，阳光强烈得让人睁不开眼，我们眯着眼睛合影，背后是湛蓝的湖水和耀眼的日光。在黄山看日出，当太阳跃出云海的那一刻，我们激动地拥抱，请旁边的游客帮我们拍照，两个人的脸都被朝霞映成了金色。
还有家里那些日常的照片——周末早晨，阳光透过窗帘的缝隙照在床上，我们赖床不起，自拍两个人乱糟糟的头发；下午你在阳台浇花，我偷偷拍你，阳光给你的侧脸镶了一道金边；甚至吵架后和好，我们红肿着眼睛合影，窗外依然是明媚的午后阳光。
每一张合照里，都有光。那些光记录了我们最好的年华，最甜的时光。我曾以为，我们的生活就会这样一直明亮下去。
直到你病了。
确诊那天，我们从医院出来，明明是晴天，我却觉得天空突然暗了。接下来的日子，我们辗转在不同的医院，见不同的医生，做各种各样的检查。我们开始长时间地待在室内——病房、检查室、等候区。这些地方没有真正的窗户，只有走廊里昼夜不熄的日光灯。
即使偶尔出门，也总是挑阳光不太烈的时候——你的身体受不了太强的光线，免疫力太低，怕感染。我们渐渐习惯了阴天，习惯了傍晚，习惯了在没有直射光的地方活动。
拍照也越来越少。你不愿意让我看到你一天天憔悴的样子，我更不敢轻易举起相机，怕留下你痛苦的模样。偶尔拍几张，也是在病房里，背景是苍白的墙壁，光线是从窗户透进来的、经过纱帘过滤的柔光，早已失去了太阳的温度。
所以那天，当你在灰蒙蒙的天空下主动要求拍照时，我其实是意外的。你后来告诉我，你就是想留一张最真实的照片：“如果以后我不在了，你不要只记得我生病的样子，但也不要只记得我健康时的样子。记得我们曾经一起面对过什么，这就够了。”
照片洗出来后，我盯着看了很久。没有阳光，没有美景，只有两个相依为命的人，站在萧瑟的秋日里，身后是光秃秃的树和灰蒙蒙的天。你的脸上有病容，我的脸上有疲惫，但我们紧紧靠在一起，仿佛这世间只剩下彼此可以依靠。
这张照片很沉重，可不知为什么，我渐渐觉得，它可能比所有阳光灿烂的合照都更接近爱情的本质。
爱情不只是在晴空万里时并肩赏花，更是在阴霾密布时相互搀扶。那些阳光下的欢笑固然美好，但真正让两个人紧密相连的，可能恰恰是一起走过的、没有阳光的日子。
你现在已经离开我两年了。我还是会拿出那些有阳光的旧照片来看，看着看着就笑了——那时的我们多年轻，多无忧无虑啊。但看得最多的，还是这张没有阳光的合照。
它提醒我，我们曾经怎样勇敢地面对生命中最冷的冬天；它让我记得，你是以怎样的毅力坚持到最后一刻；它告诉我，真正的相爱不是一起享受多少美好时光，而是一起度过了多少艰难时光。
昨天，我们的女儿翻到了这张照片。她指着照片上的你问：“妈妈，为什么这张照片没有太阳呢？”
我想了想，轻声说：“因为那个时候，爸爸和妈妈就是彼此的阳光啊。”
她似懂非懂地点点头，然后用小手轻轻抚摸照片上你的脸。
窗外，阳光正好。我知道，你已经化作了这世间所有的光，继续温暖着我和女儿前行的路。而那张没有阳光的合照，会永远提醒我——即使在最灰暗的天空下，爱，本身就能发光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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